暮楚

ao3:qianye0618|wb:邺邺邺也-
爱是沾水写诗,边写边消失。

理砂/ Renting Love

*前任文学,破镜重圆,全文2.1w+

*Summary∶起初,他只是找他租了一支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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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买不到爱的永恒,那就租下这份情,租金是我的一生。”——《R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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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那支正在砂金指尖转动的钢笔忽然突兀地滚落到了桌面上,两秒后被它的主人不动声色地捡起。


他抬头朝门口望去,恰好撞上来者的视线,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又很快各自移开。



拉帝奥迟到了,整整四分十六秒,一个让砂金略微感到不适的数字,像在暗示他什么。他过去从未迟到过,守时无疑是种美德,而拉帝奥教授是个恪守原则的人,这一点人尽皆知;同样的,对星际和平公司而言,时间就是金钱,金钱是他们为克里珀伟大事业献上的宝贵基石。


不过人类总会犯错的,优秀员工偶尔的疏忽在不造成直观经济损失的情况下无伤大雅,所以参会人员也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就宽容地收回目光,回归正题。

正在汇报的那位职员,恰好又是技术研发部的成员,更是不敢对刚进来的博识学会同僚有任何意见,推了推眼镜继续滔滔不绝。


拉帝奥的视线在会议室扫过一圈,迈开脚步。砂金没有盯着他看,余光却瞥见对方慢慢朝自己走来,不由得收敛了坐姿稍稍坐直。脚步声愈来愈近,停在了他右手边,随后耳侧响起了拉开椅子的声音。


这是这间会议室目前唯一的空位,没有多余的选择。砂金表示理解,只轻微蹙眉,在被任何人注意到之前很快恢复平常,原本有规律敲击地面的皮鞋鞋跟却停了下来,像红灯前的急刹,有点尴尬地顿在原地。


汇报人员仍在喋喋不休,以砂金以往的作风,此刻大概正悠闲地回着通讯终端里的消息,一边从对方冗长的发言里选择性地提取对自己有用的那几条信息,并有条不紊地记下。


可今天不太一样了,会议室里凭空出现个巨大的干扰源,就坐在他身侧。砂金听着有规律的电子钟表嘀嗒声,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感,随着会议时间的累积,几乎有些坐立难安。


他皱着眉,摸遍自己全身的口袋,打火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他更加不顺心。这个摸索的动作似乎可以遮掩、稀释他的一部分情绪,砂金的大脑放空了一会儿,又坐回原来的姿势,心不在焉。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汇报人员合上自己的讲稿,“那么这一次的任务也要辛苦二位继续合作了,砂金总监,还有——拉帝奥教授。”


砂金能感觉到旁边人的身形僵硬了片刻,似乎还留下了一声几不可闻地冷哼,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听错了。

他朝汇报的那位同事友善地点头微笑,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权限安排合作事宜,多半是上面的意思,改不了。也怪他自己,之前三番五次主动去找拉帝奥合作,收获颇丰,这下公司似乎习以为常,按照惯性思维让他俩继续合作了。


但可惜的是……这次有点不巧。


砂金暗叹一声,随着会议结束的人群走出会议室,却在要和拉帝奥分道扬镳的时候回头喊住了对方。


“打扰一下,亲爱的拉帝奥教授——方便借用下打火机吗?我忘记带了。”砂金问道。他的语气尽可能保持轻松,像是随口一问。

拉帝奥背对着他,在原地停了几秒没动作,正当砂金以为自己又在自讨没趣,对方不会借给他时,拉帝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转身扔给了他,随后便匆匆离开,没有多看他半眼。



……啧。不过就是分手了而已,至于吗。


砂金眯起眼,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间,打火机握在他手里,这会儿他却并不急着点烟。

他烟瘾不重,很多时候点燃了也不抽,只是夹在指缝,余光里那道缓缓上升的烟雾会使他平静不少。


他的拇指指腹摩挲过打火机的金属外壳,用“廉价”一词去形容它似乎过于刻薄,但确实也不值几个钱,和他平时用的牌子差太远,像是实验室统一购入的那种实验用打火机。


冷硬、简约、板正,但可以被正常使用——他手中的打火机就像拉帝奥这个人一样,表面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不会与任何人产生感情纠葛,但无人知晓的是,在过去无数个深夜,他也会被自己的指尖点燃,跃出克制却情难自抑的火焰。



砂金把打火机收回口袋,朝着反方向离去。



2


砂金抽烟并不频繁,更多时候他会将此当成无聊时的消遣,或者某种十分便利的社交工具。


比如这次。


他初次遇见维里塔斯·拉帝奥,是以公司的名义前往博识学会视察学术进展,商讨拨款相关事项。比起去各个星球谋求合作或是利益,这样的工作似乎无趣很多,无非就是和一堆自命清高的白大褂学者虚以委蛇,轮流交换手中的报告与支票。

砂金总监站在实验室门口,低头时尚且有些不耐烦,再抬头时,却偶然在这张索然无味的餐桌上遇见了他的菜。


维里塔斯正抱着一堆厚度可观的书从他面前走过,除了对方英俊的侧脸,砂金甚至还能近距离观赏到对方流畅的手臂肌肉线条,比公司盈利最好的那只股票曲线还要优美。

紫发青年瞥他一眼,眼里没什么情绪,如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尽管这块石头着实光鲜亮丽,还直勾勾朝他抛了个媚眼。他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不太好招惹,但这反而更激起了砂金的斗志。说是见色起意也好,说是不甘示弱也罢,总之,有些人见一面就足以成为自己的目标。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整理好自己的外表,微微低下头,冲对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他的惯用伎俩,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能牢记于心。随后砂金上前几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脸为难地试着向对方借用打火机,脸上真诚的表情让人丝毫看不出此人半分钟前刚亲手把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扔进路过的垃圾桶里。


“可以,”维里塔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实验室禁烟。请去基地外面抽。”


“多谢了,教授。”砂金接过对方递来的打火机,故意造成肢体接触,对方缩回手的动作干脆利落,让他不免有些遗憾。



打火机无非就是个借口,砂金将它揣进兜里,心情颇佳地在基地外面晃悠了一阵,回来的路上摸了一支笔、半张纸条,用最风骚的字迹留下了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


他把纸条贴着打火机,一同攥在手心,然后将它们塞进了拉帝奥胸前的口袋里,凑在对方耳边,再次道谢∶“感谢您的帮助,拉帝奥教授。今后若是有什么需要……请联系我。”


他故意咬字暧昧,能感觉到拉帝奥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这使他心情更愉悦。




尽管拉帝奥并未如他所愿添加他的私人联系方式,但无所谓,砂金会哼着小曲打开工作群聊添加来自博识学会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有时候当同事就是这么方便,也难怪办公室恋情总是展开得迅速。毫无疑问的是,那张贴着打火机的纸条就是二人感情纠葛的潦草开端。


这个该死的茨冈尼亚窃贼,狡猾地接住牛顿的苹果,与亚当夏娃的那个互换。或者说,他本人就如同砸中拉帝奥的苹果里的一条虫子,啃食理性,带来充斥谬误的情感——哪怕这份情感是厌恶,也足以摧毁拉帝奥追求的那份纯粹。



托星际和平公司的福,他俩合作的次数不少。在合作之初,由于秉持的观念不同,二人之间几乎可以称得上矛盾重重。

离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拉帝奥看着手机里砂金的定位,忍无可忍地推开楼下酒吧的门。


金发孔雀如他所料正坐在柜台边,向他人展示如何用匹诺康尼研发的新款电子烟吐出爱心型的烟圈。由于加入了特殊材料,烟圈甚至可以在空中变换形状,砂金高超的吐烟圈技术讨得了女伴的欢心,就连隔壁桌的客人们也频频侧目,悄悄围观这个英俊青年的有趣表演。


不解风情之人很快穿过了人群找到他——砂金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拉帝奥,挑了挑眉,嘴唇微张,

爱心型的烟圈往人家脸上飘,被教授嫌恶地拿书脊劈成两半,惨兮兮地烟消云散。


“你又迟到了。”拉帝奥压着火气向他陈述这个客观事实。

“如果你不能保证守时,那恕我直言,你我之间的合作无法推进下去。我会向公司申请解除合作关系。”


“停——这有什么影响,教授?我可没有耽误正事,已经把你要的资料全部发给你了。拜托,别这么死板,某些议程并不是非要面对面商谈的……”砂金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说辞,笑眯眯地和他商量。


“还是说,你只是单纯地想来见我?”

慢悠悠飘出的语句骤然一转,砂金的视线变得锐利,近乎要将他脑海里的想法彻底看穿。


拉帝奥抿唇不语。


在这样的场合下,多一秒的沉默都会将暧昧翻倍。混色的灯光将每个人切成色块,糅合在舞池中那片跃动的海。砂金见对方明显不愿回答,大笑着让调酒师为拉帝奥端上一杯酒,自己则随手邀请了舞伴走进那阵炫目的灯光。


混乱之中,不知是哪位女士的口红不幸在无意间掉落到地面,被忘情的人潮推搡着碾碎了。砂金的皮鞋从上面踩过,他端着香槟,忽然转身又踩在了坐在沙发上的拉帝奥教授的肩膀上,在白色衬衫上留下一个暗红色的鞋印。比起普通的唇印,更像是一个更为恶劣的吻。


他太懂怎样叫人生气。


这种放纵的行为无疑激怒了拉帝奥,他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始作俑者的脚踝,近一步把他推到了沙发里。拉帝奥素来有洁癖,坚信唯有纯粹方能接近真理,身体上的不洁也会导致思维混乱——比方说现在。他的怒火来势汹汹,甚至无法细究到底从何而来。


坦白说,博识学会的学者也各有各的脾气,并非每个人都能准时出席学术会议。但在不耽误学术进展的情况下,拉帝奥也不想被严苛的教条束缚,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这次导致他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一次简单的失约?是因为他的合作伙伴踩脏了他的肩膀?还是说……


一向脑子很好使的教授,这次居然很难再短时间内厘清思绪。他只是用引以为豪的、比知识更简单粗暴的肌肉力量揪住眼前人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拽起来,强迫对方和自己对视。他的怒火足以烧毁两个人,可砂金是令人恼火的绝缘体,轻轻松松阻断他人的情绪。


“你的个人爱好及私生活作风我无权过问,但我不希望我的合作伙伴是个很难保持清醒的赌徒、醉鬼,这会严重影响我们完成任务的效率。听清楚了吗?”


最后几个字问得有些咬牙切齿,说完话拉帝奥松开手,任由对方坠回沙发里,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砂金就着摔下的姿势,索性躺在沙发上。他松了松领带,酒吧的灯光迷离刺眼,他闭目仰躺在沙发上,脑海中满是拉帝奥方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以及对方宛如翻涌着岩浆的金红色瞳孔。


……真是糟糕。



3


“要两间房,谢谢。”


没等前台开口询问,拉帝奥走在砂金前面,率先提出要两间房,不给砂金发言的机会。


砂金无辜地眨眨眼,冲前台小姐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然后拿走了服务台上剩下的那张房卡。拉帝奥已经在等电梯了,他才慢悠悠拖着行李箱过去,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伸手阻拦,在门弹开后顺利挤了进去。


拉帝奥连分给他半边电梯都显得有点不情愿。砂金也懒得自讨没趣,对着反光的电梯壁拨弄一下发型,嗯,很完美。到楼层后,两人迅速各回各的房间。



砂金把手垫在脑后枕着,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和天花板对视。

确实有些不适应。潜意识里某种习惯还在作祟,短期内改不过来。


之前不是这样的。

……唉。砂金翻了个身,想起他们第三次合作出任务。那天他走在拉帝奥前面,手指关节在前台的大理石桌面上轻叩,在工作人员面前转头和后面人商量∶“预算有限,不如就要一间房吧。喂,拉帝奥,你没意见吧?”


实话说,放眼整个星际和平公司,很难找到比这更蹩脚的借口了,可笑程度堪比“克里珀不造城墙改行造矛”。如果连p45级别的高管外出办公都无法拥有独立的酒店房间,那么公司恐怕离倒闭也不远了。


其实有那么多理由可以用,以砂金的脑子和口才,合理的借口信手拈来,可他偏要选最蹩脚的那个,似乎在试探拉帝奥的底线。看吧——我亲爱的维里塔斯,你是会选择配合我呢,还是要像批评学生那样,毫不犹豫地反驳我愚蠢、幼稚的借口?


拉帝奥跟在他身后,眼睛仿佛长在了书本上,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但沉默亦是种回答,这意味着他默许了砂金的任性提议。


反正就算是两间房,面前这个难缠的家伙也总能想办法在半夜闯入他的房间,这根本没什么区别。

砂金心情颇好地接过唯一的那张房卡,他有恃无恐,仗着拉帝奥的纵容,总会成为那个赢家。金发孔雀尾羽翘得老高,十分骚包地摘下墨镜,回头冲教授眨眨眼∶“走吧,亲爱的——提前说好,我先用浴室。”



可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

他知道拉帝奥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可能在边泡澡边看他那破书,也有可能还在回复学生的邮件。而自己此刻躺在豪华总统套房的床上,空虚,寂寞,像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


啧啧,真是难熬。



他又翻了个身,忍不住坐起来,给拉帝奥发个短信。

“嘿,等这次的任务搞定,明晚去公司楼下喝一杯吗?”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尽量看起来像个心血来潮的随口提议,想象着拉帝奥收到后的反应,心情愉快地摁下了发送键。


等等。

这个加载速度看起来不太对。


……糟了!

不小心群发了!


砂金呆滞了两秒钟,坐立难安,汗流浃背。完蛋了完蛋了,存护星神在上,他许久没干这么蠢的事了,真是昏了头。

撤回可以,但同时撤回这么多条消息恐怕做不到,他只能匆匆撤回几条重要客户和几位招惹不起的顶头上司的。

这下事情变得又精彩、又令人绝望了,设想一下,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明晚特意打扮好前来赴约,原本以为是二人世界,结果发现其实自己背着他办了个大型聚会——哈哈,真是幽默呢,朋友。

他俩之间的关系也别说升温了,不直接跌破冰点就算不错,保不准拉帝奥半夜来索他的命呢。


砂金两眼一闭,向后倒在床上装死,听着手机提示音嘀嗒响个不停,决定短暂逃避五分钟人生。


五分钟后他认命地爬起来,被迫开始扮演一场莫名其妙聚会的主办方。唉,他自找的,怪不了任何人。


他打开手机,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几乎所有收到消息的人都回复他说可以来,只有少数几个人表示自己有既定的行程安排,只能遗憾下次再约。

好消息是,全列表唯独拉帝奥没有回复。


……好吧,后一个消息也不算好。

但有时候负负得正,起码他不用担心又一次激怒拉帝奥了。他就当自掏腰包破费承办一场普通的公司聚会,作为管理层笼络一下人心。



拉帝奥教授走出实验室时,看了看时间,绕过两条街,路过公司大楼底下的酒吧。来自前任的短信在他的手机里躺了一整天,他没有回复,也并不打算赴约。

但考虑到此人有喝醉后胡闹的前科,他决定站在合作伙伴立场,勉为其难搀扶一把某个醉鬼。


结果他站在酒吧门口,发现里面人满为患,他的前男友正高举着香槟,十分陶醉地站在人群正中。



拉帝奥“啪”地把门关上。

……呵呵,果然如此。自己到底有什么好期待的?这个该死的赌徒、醉鬼,开屏的花孔雀,死性不改。他就不该对他产生一丁点心软,说不定对方发这条短信给他都是为了看他笑话!



砂金忽然转头看向门口,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异样。酒吧里过于嘈杂,他方才听到的关门声或许只是错觉。他收回目光,举着手中的香槟,接住过于刺眼、让人头晕目眩的灯光。


在吧台边随意落座,砂金打开和拉帝奥的聊天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自己发出的最后一条,迟迟等不到下文。

他们尚未分手的时候,拉帝奥一定会回复他的每一条消息,哪怕只是简单地嘲讽两句。但砂金熟悉他的为人,已经会熟练地在脑海中自动翻译那些夹带关心的嘲讽。


现在,对方像个没有回音的山谷,让他心里空落落的。真理医生并不像世人猜测那样,是个“学术上的天才,感情上的木头”,恰恰相反——


维里塔斯·拉帝奥对待爱情也曾有过纯粹又炽热的倾诉欲,只是那时的他没敢伸手去接。




4


砂金醒来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身旁,拉帝奥已经不在床的另一侧了。


他睡眼惺忪地去找对方的身影,教授正坐在套房自带的办公桌旁,压低了声音,在和什么人通话,语气听起来满是怒火。由于昨夜体力消耗过大,砂金还有些困倦,索性闭眼再眯了会儿,听到断断续续的碎片语句,像是“论文”“低级错误”“重写”“受力分析”这些。


听起来貌似是和某个倒霉的学生在通话。砂金往被子里缩了缩,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他想,幸好自己不是拉帝奥的学生,否则他那张俊脸在无数公式和理论的摧残下,在自己心里会逐渐变得面目可憎。

困意消散不少,他索性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懒得穿拖鞋,赤着脚往拉帝奥身后走去。


拉帝奥挂断电话,立刻就被人蒙住眼睛。那双手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皮上,很快向着两侧移开,帮他轻柔地按摩几下太阳穴;松开的时候,指尖特意在他眼角停留了几秒,与此同时,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语气里沾着戏谑:“大清早就这么生气,亲爱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漂亮的眼睛旁边长皱纹。”



拉帝奥把他的手指握在掌心,眉头却仍然紧锁,甚至都快气笑了:“生不生气并不是我说了算,这取决于对面的大脑是否正常运转。任何一个碳基生物都不会分析错如此简单的受力问题——恕我直言,他的这篇论文值得载入史册,颂词我都想好了:以一己之力将真理大学改建为真理幼儿园。”



砂金的笑容淡了点,从身后搂着他的脖子,把玩拉帝奥头上的金色发饰,语气平稳却又有点冷∶“亲爱的,不要这样轻易地把我开除碳基生物籍……我会伤心的。”


拉帝奥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自从他们第一次合作时,他无意中知晓了砂金的身世,那之后他已经尽力在与砂金的相处中避而不谈对方的过去,可过往的遭遇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落下,在两人之间劈开一道可悲的鸿沟。

这鸿沟无关地位,无关财富,无关知识,仅仅只是出身;可偏偏唯独出身,没人能够改变。



平心而论,砂金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里,遭受过许多比这严重得多的羞辱。他早已过了会放在心上的年纪,此时也完全可以选择不去提醒这句。没人比茨冈尼亚人更会察言观色,而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可以选择不打破拉帝奥专注地生闷气,也不必让对方愧疚地面对自己,可是他想要。


他想要这么做。

他享受拉帝奥的这份愧疚,尽管造成这一切的分明是该死的命运,而不是眼前这位好心的教授。


诚然,他一向欣赏并喜爱着拉帝奥的无私与热忱,但同时也会在某些时刻,难以控制地有些嫉妒对方的顺风顺水。对方如澄澈的明镜,映出站在镜前的自己满身脏污。就像是一条在河底被污泥与水草缠绕住的鱼,当这条鱼拼尽全力、机关算尽,好不容易挣脱开枷锁,跃出水面,才发现有的生灵生来就可以在蓝天下自由地飞翔。


故意说出些让对方愧疚的话,也算一种微妙的报复。或者,再往前追溯,他在酒吧里将红色的鞋印踩在拉帝奥白色衬衫上时,难道心里没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吗?就像往纯白的石膏头上泼洒脏灰色的颜料,或是将圣父拉下神坛——噢,幸好拉帝奥不会读心术,否则他听见自己的这种类比,一定又要生气了。



我不是被命运选择的人,是我自己救了我自己。但是,我亲爱的拉帝奥教授,你这样顺风顺水的人,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的善良?



拉帝奥读不懂完整的砂金,只知道对方搂着他的脖子,却好像和他隔着整片银河。年轻的教授怔在原地,心脏像玻璃水杯里的冰块一样晃动。


“拉帝奥。”

砂金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像情人呓语,却字字诛心:“你总说我是个该死的赌徒。可如果不靠豪赌,我这样的奴隶怎样才能爬到今天的位置?没错,我相信即使我不赌,你依旧会可怜我这样的人,你总是这样好心。可你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地和我滚上//床。”


他没法再说下去了,因为拉帝奥站起身,低头瞥见他光着的脚,上前一步将他横抱起来,放回床上。

那杯装了冰块的水被匆匆放在了一旁,甚至因为主人的急切而洒出一部分,留在木桌上宛如泪痕。


安慰和吻一起落到了他的额头上,舒服得让砂金眯起双眼,想起初次在庇尔波因特见到的春天。



5


他们维持着这种不可明说的关系已经有段时间了。

拉帝奥似乎寻找到了新的乐趣,喜欢拿指腹去蹭他脖子上的的商品编码。教授惯于书写的手指带着薄薄的茧,砂金觉得有些痒,会缩着脖子往后躲,再被拉帝奥像抓小猫那样提着领子提回来。


干嘛那么在意?拉帝奥,你真是救世主,是圣父。砂金会像这样和他开玩笑,拉帝奥绝对会回以一个饱满的白眼。可他没意识自己确实正在做这样的事,将知识流通给宇宙间的所有生物,将爱流通给流浪在星系间的茨冈尼亚人。


甚至有些过了头。


导火索是一封无意间被发现的、未送出的情书草稿。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坏东西,可对于砂金来说太过沉重。

某次公司休假,拉帝奥因为博识学会的研究任务,大清早便出了门。砂金难得睡到中午,穿着睡袍揉着眼睛起身,吃掉了拉帝奥留在餐桌上的三明治,然后泡了杯咖啡倚在门边,欣赏对方的书桌。


干净、整洁、条理分明,甚至连灰尘都没能落下,可见主人有些洁癖,很在意书房的打理。可就在这干净的房间内,垃圾桶里的一张纸显得格格不入。垃圾桶内很空,没有其他东西,那张书信纸看上去挺贵,被人随意揉了几次,没有完全揉成团,就匆匆扔掉。


砂金犹豫几秒,还是好奇地走过去,把那张纸扯了出来,轻易就能压平整。拉帝奥的字迹隽秀,他总是很欣赏,可这回他看着看着却笑不出来了——那是一封给他的情书。或者说,更接近于表白信。


里面装着拉帝奥的思考与自我剖白,如同洁白的信纸那样无暇,装着对方最滚烫的真心,任何一个收到这封信的人都会感到幸福。

可在那一刻,砂金如同捧着烫手山芋,烫得他眼眶发热,本能反应是想转身逃跑。



拉帝奥会对他产生愧疚、怜爱等想法,这都是自己预料之中的结果,甚至在他们的相处中,也不乏自己人为地加以引导。但拉帝奥显然认真过了头,甚至对他产生了寻常情人间的爱欲。这下砂金开始慌了,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管茨冈尼亚人的学前教育里是否有关于“爱”的理论,他都的的确确没有学习过这门课程。


他学了成千上万种和人虚与委蛇的方法,但没有人教过他怎么面对一颗纯粹的真心。



那天他惴惴不安地走出了拉帝奥的公寓,胸腔里宛如坠着一块石头,沉闷地夺走肺部的空气。

他例行审核了几个员工的报表,发现注意力难以集中,于是索性去自己名下的几家赌场逛了一圈,就当是调节情绪。


在他赢了今天的第十三局时,砂金终于觉得心情好转,呼吸也轻快不少。他走去赌场外,点了根烟,没怎么抽,和下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砂金抬眼望去,几个安保人员押着一个正挣扎的中年男人出来,男人哀嚎着求饶,却还是被扔出了赌场。他狼狈地在地上爬行,重重地磕头,乞求他们放他进去,讨来的只有一顿更猛烈的毒打。


砂金静静地看着,抽了一口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旁边汇报的下属低声向他解释,又是一个偿还不起债务的赌徒。他原本出自好心,脑子也还算聪明,给妻子赚治病的钱,结果最后越赌越大,输得干干净净,还欠了他们不少债。

下属说,没剁掉他的手指已经是种仁慈,还能让对方有机会去做些体力活挣钱。


砂金没说话,这种事每天都会在赌场发生,他早就习以为常。他摁灭了烟头,余光里见某个眼熟的合作商正迎面走来,于是适时露出带着惊喜的笑。



“真巧,在这里遇见您,”砂金朝这个合作过好几次的伙伴伸手,“威尔斯先生怎么有空到这来?


“来办点事。”对方明显不愿多谈,砂金也识趣地没问。


“对了,砂金先生,忘了说,这次希望我们依旧合作愉快。我已经决定将X—LK边星的几块商业贸易区全权委托给公司,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们了。”威尔斯先生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他虽身着昂贵的衣物,砂金离近了,却能看见他憔悴的双眼,还有未刮的胡茬。


这事钻石倒是提前联络过他,砂金知道威尔斯先生的独女不幸罹患失熵症,目前已经入住技术研发部专属的医疗院,每天用着各星系间最先进的药物维持着她脆弱的生命体征。


砂金立刻恰到好处地安慰了几句,随后和对方告别,目送着对方又走进了赌场。



他盯着赌场的招牌,心绪起伏。

他、她、他们,这些赌场里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押下筹码进行赌注?为自己、为亲人、为爱人,或者只是为了狂欢?


赌如同毒液,渗透了砂金的一生。从前或许为了谋生,而不知何时开始,那种嘲弄命运的把戏使他上瘾。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这份赌的快感吞噬了一半。

他总说会让对面无权拒绝,可实际上,他自己分明也无权拒绝。




他在这个不安的日子里,想起一只自己曾经养过的小狗。说是养未免有些夸大其词,其实他们只是蜷缩在一起经历了几十个夜晚的天寒地冻。小狗身上很暖和,至少对于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而言,像是冬日里难得的火炉。他们互相取暖,在街上觅食,从街头走到街尾,偶尔也会在雪地里奔跑。


后来呢?他记得它死了,因为偷别人的面包。他想要去护住它,却被人死死摁住,辱骂和拳打脚踢落在了那具躯体上,它最后也只留下一声呜咽。小砂金浑身发抖,把它带回他们常去的破旧仓库,躺在它尚且没有冷透的怀里蜷缩起来,慢慢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他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会消失,因为他们无关紧要。而那些残留的血迹却像火,让他目睹了一场可悲的燃烧。

他再也没养过任何动物,朝不保夕的人是难以给另一个生灵承诺的。这种承诺不同于合作伙伴,利益关系在某种层面反倒让人轻松。



或许也是那时养成的恶习,对于没那么喜欢、只是感兴趣的东西,他不吝啬于用近乎浮夸地表演去讨好、去接近。但对于真正很喜欢的东西,却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模样——他不敢去在意。




砂金正想得出神,接到了拉帝奥的电话。对方称实验出了一些小状况,可能今晚要在实验室过夜,砂金表示理解。


“对了,拉帝奥,那个女孩的病情如何了?”砂金随口问道。他知道拉帝奥所在的博识学会和公司的技术研发部关系密切,对方应当知晓那个失熵症女孩的事。


“实话说,不怎么乐观。哪怕是以目前最顶尖的技术水平,也无法逆转失熵症带来的伤害。何况,她个人的求生意志并不强烈。”


砂金嗯了一声,和他道别,对方挂断了电话。


总有些事是人类无能为力的,不是吗?这些不可控因素来势汹汹,是高高在上的命运随意开出的玩笑。


砂金痛恨着反复无常的命运,却又想要与之对弈,将生命也作为筹码押上赌桌。

他当然乐意义无反顾地孤注一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不怕输。他看向自己通讯终端相册里拉帝奥的侧脸,在心中质问自己,当“感情”这枚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筹码被放上台面,他还能无所顾忌地进行豪赌吗?


拉帝奥热衷于“庸人自扰”,可他不喜欢。赌徒总是期望更高的胜算。


他终于暗自下定决心,自己理当亲手处理掉那些目前尚且可控的不定因素。很简单的道理,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还来得及。


只要拉帝奥还没有送出那封信、将一切都挑明,那他们之间就从未有过任何关系,结束得也方便,仅仅只需要掐灭一簇晃动不定的火苗。




6


“所以,为什么不邀请那位教授来陪你跳舞?明眼人都知道你俩有一腿。”

托帕朝拉帝奥的方向扬扬下巴,转头问面前的砂金。


“他不会乐意的。你看,那家伙到现在还在处理学生的邮件呢。”

砂金看起来有点苦恼,但很快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甜蜜而又蛊惑性:“但你不肯相信我是真心想请你跳一支舞吗,托帕小姐?你可是我最信任的后辈,更何况你今天是如此耀眼。”


“我很愿意相信,假如我们之间没那么熟悉的话。”托帕微笑着,但还是把手递给了他。砂金绅士地牵着她,两个人走进舞池,很快便成为了人群的视觉中心。


星际和平公司会进行例行的季度性考核,而考核后的庆功晚会也是必备流程,在宴会上犒赏员工、增进公司凝聚力,引领人们发自内心地歌颂琥珀王的伟大。


轻快的乐曲响起,砂金和托帕都是在进公司后系统地学过交际舞的人,跳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也算默契。

砂金在人群中寻找拉帝奥的身影,见对方穿着西装坐得笔挺,目光正默默追寻着他们两人,视线还和自己意外撞上了。

砂金朝他笑,又收回目光。尽管他很想和维里塔斯隔着人群调情,但尊重舞伴是种必要的社交礼仪。


“恕我直言,这位美丽的小姐,你真的该给自己放个假了。健康也是一种宝贵的资产。”由于隔得近,砂金能看见女孩眼底淡淡的青黑,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但如果连精致的妆容也不能完全遮盖住——那八成又是因为哪个项目而通宵了。她总是很拼命,像个工作狂,砂金本人并不太认可这样的工作理念,但心里也挺佩服这位后辈。


“不劳费心,我的体检指标一切正常,健康得很。而且今天,我确实也给账账放假了。”托帕冲他眨眨眼,优雅地踮起脚尖转过圈,心情也不自觉地被场内的气氛同化,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尽管她的这位舞伴有些聒噪。


一曲舞毕,砂金动作十分浮夸地在托帕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如愿以偿地看见人群中的拉帝奥皱了皱眉,嘴唇紧抿,面色不虞。

当然,他这样做的代价是被托帕微笑着用高跟鞋“不小心”踩了一脚——嘶,还挺痛的。



砂金看见拉帝奥起身了。他能感觉到对方正穿过人群朝他走来,于是他向着露台的方向走去。人影憧憧如海浪,拉帝奥在寻找那一尾金色的游鱼,对方狡猾、灵活、令人恼火,他却想要在这个夜晚向对方诉说真心。



拉帝奥走到露台的栏杆边时,砂金正在欣赏夜景。


庇尔波因特的夜景很美。


夜风穿过砂金的衣领,站在高处往下看,高楼林立,灯火不绝。似乎将这座繁华的城市拦腰斩断,就能流出金子做的海,海浪填满庇尔波因特的每一条街,赋予了这个星球金色的血液,裹挟着人们往更远的星系流动,也将他送上更高、更受人尊敬的位置。



拉帝奥开始了早已在脑海中编排好的动作,但似乎不可避免地稍显犹豫。

砂金用余光观察着他,室内的乐曲即将进入最高潮,拉帝奥的手也已经放在了胸前的口袋里。那里藏着一封信,和那天他在拉帝奥书房见到的信纸如出一辙。砂金知道对方的手指会抚平信纸上的褶皱,他在这些事上总是如此细心且严谨,容不得任何玷污。


可惜他将要打破这浪漫的一切。


三、二……一。


小提琴的音调一转,骤然变得高昂而缠绵,将会场里的宾客们带入秋日的热恋。那是段很耳熟的旋律,砂金心想,上一次他听见这支舞曲是在拉帝奥实验室不远处那条街上的某家餐厅,彼时他们正忙里偷闲地在计划表的行程间隙里进行一场烛光晚餐。


隔着暧昧的烛光,砂金的皮鞋蹭上了拉帝奥的小腿,向他发出邀请∶“我想……今夜就不必回家了吧,教授。”

拉帝奥不置可否,却向前伸手拿过了属于砂金的红酒杯,一饮而尽。


“明天是休息日,我没有工作安排。”

拉帝奥坦然接受了这份邀请,朝他举了举手中的空酒杯示意,盯着砂金的眼睛回答他。烛光映在他金红的瞳孔里,如同烈火灼穿了砂金的灵魂,让他的血液安静地沸腾。



回忆正如蛛网拉扯着他,砂金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他盯着眼前的夜景,似乎在坚定自己的心意。他注定离不开这片金色的海,他不能,也不愿意。


拉帝奥已经要将那封信拿出来了,现在是最后通牒。学者即将打开那个潘多拉的魔盒,在此之前的最后一秒,砂金终于轻声开口。


“我想我们该结束这种关系了,”砂金抬头看着夜空说,“拉帝奥,我厌倦了这一切,你知道的,我这样的混蛋赌徒,往往需要新鲜感。”



乐曲进入最高昂的部分,拉帝奥的手却顿住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或者说,压根没有任何举动——他只是短暂地僵在了原地。他知道理由绝不会是一句轻飘飘的“新鲜感”这么简单,可他在心里斟酌着改变砂金决定的成功率,发现几乎为零。

商人总要比学者狠心。


砂金能感受到那股无措,像某天早晨在酒店的双人床上,他比拉帝奥醒得早,于是见到了对方醒来的那个瞬间。

略微涣散的金红色眼瞳带着些迷茫,少了些平日凌厉的攻击性,很快涣散的视线便有了焦点,聚焦到自己的脸上;然后往下移,便能看见脖颈处略带暗色的痕迹。

刚刚苏醒的教授会本能地被过于直白的痕迹烫到,匆匆移开目光,而砂金就会凑过去轻声笑他,亲爱的维里塔斯,你这是在逃避吗?天呐,教授,敢做不敢当可不是你的作风。


对方或许会色厉内荏地喊一声“闭嘴吧”,随后他会落入一个带着恼羞成怒的怀抱,再收获一句无奈又缱绻的“早安”。



现在对方也如大梦初醒的那个瞬间一样迷茫、无措,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

砂金忽然觉得被这份无措传染,有点难过,说不上来,就好像对着自己亲手打碎的花瓶喃喃自语道∶“嗯,幸好我已经不喜欢这个花瓶了。”


拉帝奥那天没有回答他,砂金能感觉到对方心中的怒意,可对方离去的背影分明仓促而低落。



解决了一桩麻烦,他很高兴,甚至想要往酒杯里添点酒——开玩笑的。实际上,砂金久违地感受到那种笑容几乎快撑不住的感觉。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游刃有余,可他不敢多看拉帝奥的表情,哪怕只一眼。




7


酒杯轻碰酒杯,手肘贴着手肘。吧台边的温度稍高,砂金解开了领口,状若无意地拉进了和身侧男人的距离。


这是他今晚在酒吧里遇见的新朋友,他走进来时恰好看见对方正在敲打键盘回复邮件,手边堆着两本书,尽管对方是黑发,背影却和自己的前男友十分相似,令人产生一瞬的恍惚。

砂金着魔似的走到他旁边,对方远比拉帝奥上道得多,上下打量了他两秒,立刻收起无聊的工作,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给这位先生来一杯马丁尼。”


“或许玛格丽特更合适,”砂金装模作样哀叹一声,又朝对方露出笑容,“不过,谢谢你的马丁尼。”


男人绅士地朝着身侧的座位做了个“请”的手势。


酒是打开喉咙的最佳钥匙,在这样的氛围下,喝两口酒,似乎哑巴都能侃侃而谈。男人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毕竟砂金已经用玛格丽特暗示了他,他当然会借着这个话头聊起对方的前任。


“那家伙很英俊,但有些不近人情。你知道吗,和这家伙睡完,第二天早晨起来就找不到人,猜猜他在干嘛?天呐,他竟然坐在隔壁的沙发上和学生打电话讨论学术论文!”

砂金苦恼地扶住自己的额头,语气浮夸。


身旁的男人忍俊不禁,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哦,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好的老师——但未必是个合格的恋人。”


砂金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来由地有点心虚,但依旧顺着对方的话点点头。不合格的恋人究竟是谁,他发现自己心里有点没底。


“我去趟洗手间。”二人相谈甚欢,几杯酒下肚,男人向砂金请示道,砂金点点头。男人起身离开。


砂金又向调酒师要了一杯,他不常喝醉,清醒的头脑是商人最大的筹码之一。但今晚气氛正好,也没有工作上的事,很适合发展一段新的感情。


以此来忘掉某些……驻足在他脑海里的身影。


男人从洗手间回来,头脑还算清醒,但似乎也有些醉了,身形有些不稳。他坐回椅子上,特意扶住了电脑,怕摔下去损失几十万信用点,但也因此忽视了手边的其他东西——那两本书本就在吧台边缘摇摇欲坠,被他的手肘一推,就往下掉。


砂金看见了这一幕,下意识地去提醒对方:“喂,你书掉地上了,拉帝奥……”



气氛忽然僵住。


意识到自己喊出了谁的名字后,砂金忽然觉得脊背发热,酒醒了一大半。男人愣愣地看着他,很快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容,表示理解。可砂金心里明白,今夜暧昧的气氛算是彻底搞砸了,难以续杯。


原本温暖的酒吧空气都显得逼仄起来,砂金心中无端生出一股烦躁,维持着风度站起来,主动为今晚的酒水买单,随后踉跄着离开了酒吧。




被冷风一吹,剩下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砂金把外套挂在小臂上,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他的头脑空白,或者说倔着不愿去思考,他只是觉得酒吧里太热了,想出来吹吹风,或许再抽根烟。

是的,抽根烟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沿着盏盏路灯散步,身影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像踏过钢琴键盘。可一旦停止思考,意味着习惯与记忆会支配他的大脑,于是在砂金终于因为感到不对劲而停下脚步时,他抬头,只见到一栋熟悉的公寓楼。


……该死。不知不觉散步到了拉帝奥家楼下。


他忽然有些泄气似的停住,疲惫感顺着脊背涌上脑袋。他点了支烟,望向拉帝奥公寓的窗台,那里还亮着灯,他猜对方是在书写教案或者是论文,当然,或许已经在泡澡,和那些看起来很蠢的塑料鸭子谈哲学与理想。


他站在原地抽完了一整支烟,把烟头丢进垃圾桶,离开了。



在他走后的半分钟,拉帝奥忽然似有所感般地推开窗。他看向某个方向,但可惜的是街道上空无一人,仿佛谁也没有来过,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垃圾桶站在寒风中。


……谁也不会来。拉帝奥告诫自己。



他关上窗,五分钟后,室内陷入了一片黑暗。




砂金想起来,自己曾开玩笑般地嘲笑过拉帝奥的石膏头,说他就像石头一样不解风情,自己时常觉得像在和石头接吻。


拉帝奥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拉帝奥好像抬头看了他一眼,抽走挂在阳台上的毛巾,扔在他头上,让他抓紧时间擦干头发免得着凉,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教授翻着书说,彼此彼此。但我认为比起我,你更像一块石头。


砂金没有回答,吹风机鼓动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作响。石心十人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一种难言的诅咒,至少对于他而言更是种禁锢。


他并非东陵玉,而是裂缝密布的碎石堆,维里塔斯是穿过他的那阵风,没留下什么痕迹,却在每一个下雨的夜晚,让他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8


他又一次梦到拉帝奥。

自他们分手后,砂金总是频繁梦到他,在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这次的梦是再寻常不过的宴会场景,只是每个来往宾客的脸上都蒙着雾气,和冷金色灯光又融在一起,谁都看不清。有些客人衣衫褴褛,有些穿得光鲜亮丽,有些裹着棉袄,还有些穿着公司制服,好像他人生里的过客们齐聚在这个狭小的宴会厅。


砂金坐在原地,直视着前方,就这么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音乐停止的那一刻,戴着石膏头的拉帝奥走过来,在人群中只有他那样清晰。他牵起砂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走他,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抵达一座门扉。

拉帝奥似乎在低声询问他,但他听不清对方的话,只愣愣地盯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巴。



醒来后,庇尔波因特下起了小雨,落在窗户上,安静又吵闹。

砂金带上伞,按照计划表行程外出。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本以为是场很快就会停的小雨,没想到越下越大,砂金不想弄湿皮鞋,于是发信息喊司机过来,自己走入旁边的小酒馆暂且先避下雨。



柜台旁的服务生在擦拭酒杯,对他开门的声音置若罔闻。门口的两个客人似乎在聊天,砂金一瞥,杯子里的液体却并不太像酒,反而更像混合调制的饮料。


一种本能的危机感席卷了他的大脑。这家酒馆的氛围不太对劲,他微笑着假装出去接电话,门口的络腮胡大汉却突然伸出手臂,拦住了他。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砂金叹气,转身,见威尔斯先生正彬彬有礼地朝他挥了挥手。


“这么巧,砂金总监,又见面了。这家酒馆小了点,远远配不上您的身价,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聊聊?”威尔斯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但这分明和绑架无异。只是不知道对方这次究竟有何目的,砂金脑海中迅速回忆了近期生意上的往来,确信自己没有得罪过这位先生,摸不准这次的情况,只能静观其变。


他被带到了威尔斯先生在郊区的私人豪宅,保镖尽职地站在门外,只剩他们俩走进了地下室。


砂金悄悄低头,通讯设备早已没有了信号。他随身携带的其他物品在进门的时候也被收走,包括砂金石,只给他留了一副墨镜,一支打火机。


“坐吧。”


砂金也不客气,拉开椅子坐下。


威尔斯先生的手指关节在桌面上扣了十二次,砂金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我女儿去世了,在昨天凌晨。”威尔斯先生的语气里没有悲痛,似乎只是平淡地阐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请您节哀。”砂金面露遗憾,安慰道。


“她的母亲也是因为失熵症离开我的,就在十二年前。”威尔斯点了根烟,继续说道。


“那时候技术水平有限,我知道。可这次我明明已经把她交给你们了,我的爱丽丝却依旧离开了我,”威尔斯的头忽然往前凑了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砂金,问他,“为什么?”


“我很想为您解答,但战略投资部并不擅长医学与生物学,这问题有些为难我了。”面对那阵突如其来的压迫感,砂金面色不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对峙了半分钟后,威尔斯忽然一笑,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砂金松了口气,他方才在灯光下注意到,威尔斯的神态看起来比之前憔悴的模样好太多,显得年轻且精神焕发。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尤其是对方刚死了女儿,砂金心想,有个词叫“回光返照”,处于这种状态的赌徒,必定比平日疯狂得多。



“砂金先生,你知道吗?我曾经一贫如洗,为了我的妻子能够不挨饿受冻,一步一步咬紧牙关向上爬,我在星际间穿梭来去,积累了越来越多的财富。可是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甚至兑现不了对她的最后一个承诺: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


“无论哪次合作,跟你聊天总是很愉快。所以,最后陪我赌一场吧,财富于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如果你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就由你统统拿去。但如果赢的是我——那刚好,我们就可以在路上继续这场愉快的聊天。”


怎么“继续”,砂金不用问也知道,意思是去地狱继续。


并不是排场隆重的才叫豪赌,就像赌场里某些情绪激动甚至癫狂的赌徒,抓着钱币和筹码浮夸地往赌桌上撒,可其实呢?这些人一辈子都赢不了他半天的收入。有时候,往往是这样闲聊般轻描淡写的一段话,就揭开了一场鲜为人知的豪赌。



“当然,你也完全有选择拒绝的权利,现在朝我开枪,然后走出这扇门。不会有人拦住你,我保证。但我们合作过这么多次,你应该知道我手里究竟有多少筹码——即使我死了,我依旧不介意按照原定的计划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威尔斯先生缓缓吐出一口烟,表情在烟雾后显得模糊不清。


砂金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斟酌他的邀请是否值得接受。但实际上根本无需思考——在这个星球上,不,甚至放眼整片星系,就没有比他更狂热的赌徒了。

对方选对了人。筹码越多,他越兴奋。对方拱手送出巨大的利益,就算没有任何威胁存在,他也必定会选择接受,决不踏出这扇门半步。



“说吧,怎么赌?”砂金摘下一侧的手套,漫不经心地问。

“爽快。最简单的骰子游戏,不需要任何技巧。赌注是三枪。一枪小腿,一枪腰侧,一枪……心脏。”威尔斯先生笑着说,把简单的协议书递给砂金,走个流程。


“可以。”砂金点点头。


“入场费就免了,如何?”砂金快速浏览了协议,一边签署,一边还有心情朝他挑眉开个玩笑。

“哈哈……当然,当然。”威尔斯先生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很是欣赏地看着砂金。


签完协议后,威尔斯先生摁下了桌边的某个按钮,保镖端着几个托盘进门,在砂金左手边放了把枪,又给两个人备好骰子与骰盅。


砂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冷硬的金属物品。他摩挲手里的打火机,那种冰冷光滑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些,甚至觉得像在摸拉帝奥的石膏头。他居然在这样令人紧张的时刻真心有点想笑,真是荒谬。



第一局游戏开始,两个人摇起了骰盅。在揭晓答案前,砂金的眼皮莫名一跳,砂金石不在他身边,让他觉得有点不妙。


果不其然,他输了第一局。今日运势不佳,这件事应该从他出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否则他也不会临时决定去酒馆避雨,再触发连锁反应,被人“请”到这里来。


威尔斯先生举起枪,说了句“失礼了”。一声枪响后,子弹穿过了砂金的右小腿,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出了一身冷汗。


“继续吧。”砂金擦掉头上的汗,勉强开口。他必须速战速决,拖太久会造成失血过多,对自己非常不利。



威尔斯先生并不为难他,立刻开始了第二局。


“对了,总监。我听说,您和博识学会那位教授……”在骰子摇晃的背景音里,威尔斯先生状若无意地提起话题。


“哦?您也听说了,哈,真让人不好意思。先生,我承认确实对他念念不忘,毕竟他‘那方面’技术很好。”砂金立刻接上他的话头,表情似乎很是意犹未尽。


假的,拉帝奥的技术比起学术来说差太多了,但砂金习惯了睁眼说瞎话,他眨眨眼,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但他比起我手上的那几枚筹码,还是差了点。”



“这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威尔斯先生低下头,“哦,不过,我刚才好像忘了说是哪位教授。”


……该死。砂金笑容不变,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后槽牙。



骰子静止在了骰盅里,砂金先一步揭开。


威尔斯先生忽然叹了口气,把骰盅往前一推:“其实这段时间我在赌场的胜率并不高,但我想,有时候人的感情确实会影响赌局的胜负,不是吗?”


“我赢了,砂金先生。”他再次举起枪。


第二枪留有余地,仁慈地擦着砂金的左腰而过。砂金闷哼一声,已经无暇顾及,满脑子都是真正致命的第三局游戏。



后来回想起来,第三局游戏不比前两局慢,却因为赌注更重,似乎被逼仄的氛围拉得无限长,久到砂金的掌心都开始出汗。


威尔斯先生率先停下,主动亮出了骰子。一个很大的数字,他挺满意,好整以暇地等着对面揭晓答案。



“……是。我很在乎他。”砂金忽然抬头,盯着对方。


那一刻,世界变得无比的安静,砂金听见骰子落地静止的声音,仿若一切尘埃落定。


现在对方知道他的软肋了。可是,知道了又怎样?

他闭眼复又睁开,唇角牵起一个张扬的笑,踉跄着撑住桌面起身,掀开骰盅,揭晓最终答案:“先生,你输了。”



枪响之后,只剩最后的赢家。



9


但有时赢了,并不意味着彻底安全了。

砂金抬起手臂,用最后一颗子弹打碎了房间里的信号屏蔽器,然后迅速在通讯终端上敲打几下,终于因乏力而跪倒在地上。

现在他只能祈祷自己刚发出的求救信号能尽快送达公司,早点把自己接回医疗室,他可不想在医疗舱内躺个十天半月,那可真是亏了笔大的。


他躺在地板上,心里清楚没伤到要害,但身体里的力气似乎被抽干净,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商人重契约,即便门外有十几个保镖,他也不担心他们会对自己动手,尽管自己刚刚才一枪崩了他们的老板。

但赌约上只说不会对他动手,没说要保证他的性命安全——换句话说,他今天在这儿就算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也没人会在意,因为没有违反协议内容。真是不让人占一丁点便宜,可恶的吝啬鬼。


砂金的意识已经有些迷糊了,眼前的幻觉一阵接着一阵,他要几乎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昏厥,却总在昏迷边缘被拉回来,似乎在等待着彻底安全的那一刻。

虽然目前是个动弹不得的伤员,但只要一想起这次的赌约让他平白无故赚了多少,砂金就心情好得哼起了歌,断断续续地,甚至因为呼吸不畅而咳嗽起来,牵扯到了伤口。


他听到门被推开,脚步声匆匆响起,离自己越来越近,然而他已经没力气转头去看了。救援的人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在陷入昏迷之前,他看见一双金红色的漂亮瞳孔,带着说不清的愤懑与急切,垫在他后脑的手似乎还有些颤抖,但很快又恢复平稳,就好像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实在太困了,于是只好放任自己安心地沉入黑暗。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被人抱出房间,也勉强算是完成了赌约里的“活着走出房间”吧?拜托,这点宽容度总该有。




砂金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里满是飞舞的白,他发现自己身处故乡的冰天雪地。茨冈尼亚位于三大星系交界地带的无主星区,长期处于多颗恒星星风以及游离天体作用下,星球表面的气候恶劣得令人发指。


他的视线变得很矮,这让他有些不习惯。砂金低下头,看见自己冻得发红的双脚,以及脚腕上的枷锁。他忽然不受控制地向前跑,前方有个隐隐约约的背影,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奋力在冰天雪地内追赶着被人们押送离去的母亲。


可是这次,母亲不像之前千百次梦见的那样消失在茫茫大雪中,而是停下来站在原地,那双和他同样漂亮的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这反叫他有些手足无措,搓着破烂的衣角,在离母亲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在这份沉默中慢慢长高,视线也逐渐和母亲齐平,最后甚至能微微低头看向她。他觉得心口很烫,开始尝试着开口,尽管刚开始有些生涩,可他还是坚持讲下去。

他说妈妈,我现在过得很好,在星际和平公司当上总监了,意料之中。你总爱夸我聪明,我也如你们所愿交到了不少“朋友”。现在我已经升职到p45啦,很快搞定了手里的项目,又能继续升。对了,妈妈,这件大衣花了我两千万信用点,怎么样,你也觉得很好看,对吧?


母亲始终温柔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后来他也说不下去了,就那样隔着大雪与母亲对视。

母亲衣衫褴褛,容颜未变,他如今光鲜亮丽,伤痕累累。

命运与时间无法消融茨冈尼亚的冰雪,可是妈妈……看啊。我已经用自己的双手,为我,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易碎又永恒的春天。




他从梦境里转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怀里。

雨滴仍在尽职尽责敲打玻璃。他低头,发现伤口已经进行了简单的处理,血也算止住了。


“没事了,继续睡吧。”拉帝奥见他醒了,合上书,语气尽可能保持平稳,又似乎像是松了口气。


砂金刚从美梦中醒来,怀疑自己又进入一个新的美梦。但他稍稍一动,牵扯到了腰部的伤口,这下能确定不是梦了,当然,也不敢再乱动弹了。


“……救我可没有什么好处啊,拉帝奥。”他动是不敢动,嘴倒是闲不下来。


“一件事有没有价值,取决于我个人的想法,不劳费心。”拉帝奥见他还能开口说话,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死不了,也就放心地继续看书了。


他并非天降神兵,直接心灵感应传送去了砂金那里,而是打火机里原本就装有定位装置。

拉帝奥记得那个阴沉的男人,他的女儿患有失熵症,在技术研发部最先进的医疗舱内接受治疗,可近期还是不幸离世。男人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妻子,这次连女儿都失去,这让拉帝奥在为他感到可惜的同时,也对这个男人多了几分留意。失去一切的人总是很容易走上极端,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直到今天,他发现定位器的位置数据出现了异常,紧急调取了打火机内置摄像头传输来的几张照片,画面中男人的眼神让他脊背发寒。发给砂金的消息石沉大海,拨打电话也打不通,拉帝奥这才匆匆追着坐标赶来。



那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他是陷入了危险,还是又一次在戏弄自己?亡命赌徒间的博弈总是极限,这次那个该死的家伙还能赢吗?说起“该死”……假如他赶去现场,推开门,见到的是砂金冰冷的尸体,他该怎么办?


他深呼吸,使自己尽可能恢复平静,并且直视自己的心。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绝不想失去这个人。拉帝奥教授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对待感情没必要像对待学术那样苛刻。


他现在赶过去,说不定又要被某个聒噪的家伙嘲笑多管闲事——可尽管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了,甚至不能算是在一起过,一直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依旧还是去了。

他做这些,也只是为了在余生中,偶尔能看到砂金隔着会议桌冲他懒懒一笑;或是在公司的走廊上意外相遇,对方搂着新的情人,故意恶劣地和他撞一下肩膀,然后擦身而过。


这些他都不会在意。

砂金于他而言是最难解的一道题,他渴求答案,到了最后,却又不再关心那个答案。


他关心的只是这个人。

他只是不想这个人,就此悄无声息地退出他的生命。




“我没指望你这个蠢货每次都能赢。百分百的胜率对人类来说,在没有作弊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拉帝奥忍不住开口,向怀里这个问题学生开启熟悉的授课模式。


“实话说,我并不想指点他人的处事方式,这很冒昧,毕竟每个人生长的环境不同。但你有时也可以选择信任……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语气停顿了片刻,拉帝奥继续讲下去。


“人类在日常生活中会和他人之间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像蜘蛛织网,以便某天意外坠落时,能被这张网接住。你总说自己在交朋友,可你从来没信任过这张蛛网。”



“不信任蛛网是种错吗?教授,太信任蛛网这样一触即破的脆弱东西,才是一种过错。”砂金忍不住反驳。



“可我如今在这里。”

拉帝奥的语气不容置喙:“而你这个混蛋,现在正躺在我怀里,不是吗?”


砂金沉默了几秒,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努力把头抬起来些,这会儿倒是懂得故意和对方保持距离了∶“拉帝奥,我记得你有洁癖?……哎呀,真不巧,弄脏了你的外套。不过,这次我可不会道歉。”


这是你自找的,他心想。




拉帝奥没说话。大约半分钟后,砂金感觉有人搂住了他的脑袋,重新摁回对方的胸膛,动作轻柔又坚定,自然地仿佛把心脏重新摁回肋骨之下。


轻如鸟羽,却郑重翻过他人生的一页。



砂金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尽管有存护的庇佑,失血过多也还是会难以控制地进入虚弱状态。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浮浮沉沉,直到此刻,他的伤口才后知后觉地痛起来,几乎让他战栗。


“教授,你那聪明的大脑不是很会计算吗,为什么没早点来?我说不定也能少受点罪。”砂金在迷糊中质问他,像埋怨又像撒娇,对救命恩人这么说话,多少是有些不识好歹。


可拉帝奥能听懂他话里的意味。

他其实想问,拉帝奥,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你?


“现在也算不迟。”拉帝奥回答他。有些东西永远不迟,比如真理。还有……

他没有再说下去,怀中的温度已然替他作答。



学者总是试图去分析,去尝试理解或者学习爱;而那个可恶的赌徒,他过早地学会了人情世故,总在不动声色地模仿爱。

可是爱无法被模仿或是被学习,爱仅仅只是客观产生。他们所能做的,唯有体验它,然后决定拒绝或坦然接受。


但没关系。如果爱的重量会让彼此感到不安,他们可以站在门扉前,抛却掉那些海誓山盟,需要的仅仅只是份协议,彼此心照不宣地假装在租借一份爱情。


雨中求雨,也有庸人作伴。




10


次日醒来,砂金发现自己并不在医疗舱内。救援来得及时,又因为有琥珀王的庇佑,砂金看了眼伤口,比起在路上时似乎又重新处理过一轮,技术研发部从来不缺先进的药物,枪伤可不是什么大事。

他尝试着坐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发现只是伤口还在作痛,其余并无大碍。


这里是拉帝奥家,他知道。他翻身下床,下意识去找拉帝奥,见对方正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一本轻薄的书盖在教授的脸上。


砂金轻轻把书揭开,盯着他的脸发呆。说真的,他夸赞拉帝奥英俊从来都是发自真心,对方的五官堪称艺术品,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当他闭上双眼,甚至可以直接运送去艺术博物馆收费展出——而此刻,自己是唯一的那个游客。


不知不觉间,砂金越凑越近,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他着魔似的伸出手,指尖差点就要碰到对方眼尾的红色眼影。



拉帝奥忽然睁开眼。

砂金吓了一跳,差点心虚地转身就跑,勉强被自己的理智摁住。明明他们已经什么都做过了,但此时此刻,他的心脏依旧跳得很快,不甘示弱地保持着这个即将接吻的姿势,忽然伸手抽走了对方身下垫着的那件属于自己的外套,随后迅速起身,拉远了距离。


拉帝奥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腕,很快又松开,目睹着砂金不自在地穿戴整齐。对方的动作看起来有几分慌乱,不似之前那般游刃有余,拉帝奥不自觉露出点笑意。



“这次多谢你了,教授。我积压了两天的工作没有及时处理,先回公司一趟,下次见。”砂金站在门边,对他说。



之后的三四天,他都没有见到对方。



直到某天他在实验室,刚打印完并整理好新课题的研究报告,在和同事分析数据,一个视频通话突然打了进来。


拉帝奥礼貌地说了声抱歉,同事很体贴地表示没关系,于是他接受了邀请。


屏幕那头,砂金正坐在办公室转着笔,看起来有些无聊。见到拉帝奥,他双眼一亮,似乎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砂金清清嗓子夸他∶“拉帝奥,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但我还是要说——嘿,教授,你穿白大褂可真帅。”


拉帝奥没说话,低着头拨弄了一下实验报告,但肉眼可见地心情变好了。


“不过说真的,你旁边那位哥们看起来更帅,”砂金舔舔嘴唇,看起来有些好奇,“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拉帝奥:“……挂了。”


砂金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笑容顷刻间垮掉,随后屏幕一黑,显示“通讯已中断”。


这家伙居然真的迅速挂了视频通话!天呐,维里塔斯现在怎么越来越不禁逗了。砂金坐在办公室里,努力憋笑,但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乐了老半天,都牵扯到伤口了,直到下属进来汇报工作,才恢复正经。



那之后又过了一周,两人没再聊过。但时间的力量是强大的,它不仅是缓冲带,同样也是沉淀器。




在公司的下一次例行会议结束后,砂金请拉帝奥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他打开抽屉,将借来的打火机放在桌面上,推还给拉帝奥:“多谢了,这下物归原主。”



拉帝奥忍了又忍,见对方特意把自己叫来,真的只是归还打火机,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不抽烟,你知道的。那么,请你猜猜看,究竟出于什么理由,我会随身携带打火机?我的这位蠢货前男友。”拉帝奥故意加重咬字,没好气地问他。


“噢……我猜是用来点酒精灯的?”砂金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回答他。


拉帝奥懒得搭理,对方八成又要开始装傻充愣,他有点泄气,伸手利落地拿走桌上的打火机。




“既然这样,那干脆再借我一段时间吧。”砂金坐回办公椅上,撑着脑袋,和他商量。


拉帝奥握着打火机,皱眉道∶“你不会自己去买吗?”


砂金轻声说:“我说的不是打火机。”




随后室内就没有任何声音了,只有两个人隐约交错的呼吸。


拉帝奥没有回答。


年轻的教授合上手中的书,用书本覆盖住对方的眼睛,随后俯下身。砂金能感受到一阵柔软的湿意,由于动作有些急切,牙齿磕到嘴唇,渗出轻微的血腥味。


他明白,那是拉帝奥向他索取的,爱的报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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